国学大师顾随在青州

夜间十二点钟左右，我登在青州城西门上；也没有鸡叫，也没有狗咬；西南方那些山，好像是睡在月光里；城内的屋宇，浸在月光里更看不见一星灯亮。

天上牛乳一般的月光，城下琴瑟一般的流水，中间的我，听水看月，我的肉体和精神都溶解在月光水声里。

——顾随1920年12月9日《月夜在青州西门上》

（一）

有这样一位国学大师， 20世纪20年代初他曾经两次在青州一中的前身——山东省立第十中学任教。他名师出高徒，弟子“红学泰斗”周汝昌、古典诗词大家叶嘉莹，还有黄宗江、吴小如、史树青、郭预衡、沉樱、颜一烟、侯仁之、邓云乡等早已是名满海内外、扛鼎中国文化研究的大家。他却安于寂寞，被学界人士称为“隐藏的大师”。

他是中国韵文、散文作家，理论批评家，美学鉴赏家，讲授艺术家，禅学家，书法家，文化学术研著专家。周汝昌这样评价他：“一代名师，京津高校，无人不知，桃李满天下”、“近现代教育史上少见的全才”、“一位正直的诗人，而同时又是一位深邃的学者，一位极出色的大师级的哲人巨匠” 。

——他，就是大师顾随。

顾随（1897—1960），原名顾宝随，字羡季，别号苦水，晚号驼庵，河北省清河县人。1915年，通过了北大国文系的入学考试，校长蔡元培发现顾随的中国文学水平卓异，建议他改学西洋文学，于是先到北洋大学预科专攻英语，两年后转入北大英文系，从而结识了钱玄同、沈尹默、周作人等诸多名师，在饱学中国古代诗书的基础上，接受“五四”新思想和西方新文化，融古今中外于一体，集旧学新学于一身，形成兼容并蓄、博大精深的思想知识体系。

1920年夏，北大毕业，初受聘于山东省立第十中学，后相继任教于山东第一女子中学、青岛私立胶澳中学、天津女子师范学院， 1929年10月始任教于燕京大学、北京大学、中法大学、辅仁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天津师范学院（河北大学的前身）等多所高校，1960年9月病逝。

（二）

省立十中是大师教坛生涯的第一站，有关刚刚从教的情况，大师女儿顾之京回忆道：

1920年夏，父亲结束了大学生活，走出了北大校园。他谋到的职业是山东省青州中学的教员。9月，他到达青州，开启了一生教书生涯的头一站。青州中学是省立中学，历史较久，父亲这个刚迈出校门的24岁的青年，在这所学校里，教国文和英语两门课程。那时的国文课主要是学古文，像父亲这样身兼两种不同语种的语言文学课，不仅在当时，就是在后来的学校里，恐怕也是极为罕见的。他在青州中学，除教书、改作业，每日不外写字、作文、看书。

一个精通中英文两种语言的北大毕业生，踏上20世纪20年代中学的讲坛，呈献给学生的是完全不同于旧式教书先生的教师风采。好友冯至晚年回忆说：

羡季是国文教员，由于他熟悉英语，又喜读鲁迅小说和周作人当时的散文，所以在课堂上古今中外旁征博引，很能开拓学生的眼界，受到学生们的欢迎……

1921年6月末，顾随来到了济南做《民治日报》的记者、编辑。10月，受聘于济南女子职业学校的聘请，重新走上讲坛。1922年12月，又应省立十中新任校长周世明之请,回校担任教务主任, 他在给好友的信中写道：

随仆仆青济之间，……风天雪地，往返徒劳……随来此地长教务，以随旧年在此，尚有微名，与学生益甚融洽，故聘我来尔。

济南女职的百余名学生仍要求顾随在阴历年后继续任教,且辞意诚恳、挽留再三。后经协商,顾随不得不经常于风天雪地间往返于青州、济南之间，直到1923年3月，十中的课由卢伯屏代上才结束。

这期间，大师的创作已经起步。1921年，他积极筹划组织通信社，跟志同道合的文友通过信件互相交流，互相切磋，对自己所喜欢的诗歌，提出了独到的看法。他在6月20日给友人的信中说：

“我对于胡适之的新诗，固然欢喜，也不免怀疑。他那些长腿、曳脚的白话诗，是否可以说是诗的正体。至于近来自命不凡的小新诗人的作品，我更不耐看。诗是音节自然的文学作品，他们那些作品，信口开河，散乱无章，绝对不能叫做诗。我的主张是——用新精神做旧体诗，该说一句话便是——用白话表示新精神，却又把旧诗的题材当利器。”

据书法家欧阳中石先生回忆，顾随曾经说过，在诗歌创作上，青年时期曾与诗人冯至有过一个很有意味的“约定”，二人的诗都不含糊，为了逊让，二人把旧体与新体分划领域，各守一体，冯先生不再写旧体，顾先生不再写新体。这一说法，也很好的印证了顾随最初对于新旧体诗歌的看法。

顾随在青期间的作品有散文《月夜在青州西门上》《梦想一》《梦想二》，小说《夫妻的笑》《爱——疯人的慰藉》，新诗《送伯屏晋京》，旧诗《偶成二绝句》《游冯园》等，细细品味，可以窥见大师细腻而独到的审美情趣，发现大师早年对爱与美的追求与向往。

夜间十二点钟左右，我登在青州城西门上；也没有鸡叫，也没有狗咬；西南方那些山，好像是睡在月光里；城内的屋宇，浸在月光里更看不见一星灯亮。

天上牛乳一般的月光，城下琴瑟一般的流水，中间的我，听水看月，我的肉体和精神都溶解在月光水声里。　

……

渐渐的听不见流水，渐渐的看不见月光，渐渐的忘记了我。

天使在天上，用神圣的眼光，看见肉体的我，块然立在西城门上，在流水声中，和明月光里。

读顾随散文如同读山水美色。散文《月夜在青州西门上》描绘的境界，使人很难与风雨如磐的旧中国、1920年的旧青州联系起来。牛乳一般的月光、琴瑟一般的流水，使作者忘掉了白天人事的纷扰，静谧的月夜和作者宁静的心境合二为一，使作者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正如朱自清先生1927年在荷塘月色之中偷来片刻的逍遥，“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自由的人” 。

顾随怀着一颗敏感的心灵，不仅细细感悟自然之美，而且他对人性的爱与美的发现与追求更让人动容。他在1921年的小说《夫妻的笑》中，被一对夫妻之间默契的爱深深感染。

晚九点了，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

一条冷僻的街上，有一座败落的小杂货铺子，这杂货铺子不过一间大的门面。

铺门外边，用四根竿子支起一个凉蓬，蓬下挂一盏较大一点的煤油灯，灯下摆着水果摊子。

“五月鲜”的白和“关爷脸”的红，映着灯火发出绝妙的娇艳彩色来。

水果摊子当中，摆着一张小白木桌子。桌子上有茶具：一把假“宜兴瓷”的红色壶，壶嘴早已碰缺了，两只粗瓷的白茶杯子，都盛着酽酽的红色茶。

桌子这边，一位妇人盘膝坐在一张小竹床上；低着头，塌下眼皮，去做手里的针线。

她已经三十上下岁；穿一条粗布褂子；头发稍微乱哄哄的，挽一个家常髻；面皮手指，因为常受风日和常做粗活的缘故，都有点粗糙。

然后她的相貌倒很甜净。眉目也很疏朗。

那边坐着一位三十多的男子，光着膀子乘凉，露出风吹日晒的铜色皮肤来。他的面貌现出诚实和忠厚的品性。

他时常用一杯茶润润嗓子。

他低着头，正看手里那本极低俗的小说，叫做什么《刘大人私访》；并且大声，按着轻重、快慢的音节，念出来，津津有味地读给她听。

真奇怪！他们两个人——读的他和听的她——忽然同时觉得这书的某地方有趣，心里感到一般无二的愉快。

于是他俩同时抬起头来；她的眼睛离开手里的针线；他的眼睛离开那本破小说；四只眼睛发出饱满、快乐的光线，接触成两条平行线；你看我，我看你，对瞅着一笑；又低下头，做活的做活，念书的念书。

天使连开神光，展开双翅，在他们头上飞来飞去。四围的空气都变得神圣而甜美！

我在街上一个黑暗犄角里立着，看见以上所经过的事情。

看到末后，我眼里涌出热泪来；我的血涨起来，心突突地乱跳，好像要离开腔子。

我本要经过这铺子往前走。但是我没有胆气去撞破这一团神圣而甜美的空气。

我又跑回原路了。

多么熟悉的笑容，多么温馨的画面！仿佛就在我们身边！读顾随的作品如与一位心地纯净的大师对话，我们的心灵会更纯净，我们都被这对八十年前旧青州的这对普通夫妻的这份真实平常淳朴的幸福所深深打动，我们也似乎看到了那连开神光、展开双翅、在头上飞来飞去的天使，似乎沐浴在了那团神圣而甜美的空气中……

省立十中是大师教坛生涯的第一站，是教学与创作的开端，是人生奋飞的起点，大师居青时间虽然不长，但对其人生的意义是重大的。顾随离青抵济后，在给十中任教的同事也是平生最好的朋友卢伯屏信中多次提到青州，对青州的那段生活经历流露出浓浓的思念之情。1921年10月20日写道：“弟连日办稿子上课，忙得不亦乐乎！回想在青州时登山临水饮酒赋诗，如在天上。”11月27日：“我在此地寂寞得很，每每想起在青州游山和吃酒的乐来……” 1922年5月17日，信中说：“在青时还有点自然的乐趣，而今却增加了许多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烦恼了。”18日说：“弟近日亦苦神经衰弱，不能读书作文，更无人可以晤谈，殊觉寡欢！回思在青州日，颇以为该地为僻陋，今则求之而不可得矣。得之则厌，不得则思：物莫不然也……”1923年4月10日说：“究竟老兄在青州，比我在此间强得多，因为那边至少还有杕生、振千可以谈进话去。我在此间，只是一个囚禁啊，你怎得教我不趋入物质享受？”5月31日写道，“昨夜十时，接得像片六张，至以为乐，使弟破岑寂不少也。谢谢！共计——1、紫藤、紫荆花下振千、杕生合影，2、阳河北望图，3、振千与公子、女公子合影，4、杕生啜茗、读书照像，5、伯屏阅《国耻刊》照像，6、范公祠全景。”从通信中，我们能感觉出青州的山水风光留给大师的美好印象以及他对在十中生活特别是与伯屏、振千、杕生等同事交往的深深眷恋之情。

（三）

在省立十中，除了教学和创作，顾随收获最大的可以说是一份值得他珍藏一生的真诚朴实而充满诗意的友谊。

1921年春季，顾随结识了一位刚刚到十中任教、长他数岁的涿州人氏卢伯屏。这是一位真正的仁厚长者，忠诚正直而谦和，他们在省立十中虽只相处三个月，却从此开启了他们终其一生、情逾同胞的情谊。

在1921年6月4日信中说：“昨天我同伯屏兄畅谈到夜间十二点半，心中郁积，一吐无余，痛快之极。”6月25日，在送伯屏进京，在青州分别前，顾随作了四首白话诗《送伯屏晋京》，每一首都以“伯屏要走了!三个月的聚会、往来，而今要分手了！”为开端，表达对挚友的惜别之情。10 月26 日,顾随为卢伯屏母亲60 诞辰作寿联一幅:“忝与令郎为文字交,手足情,倾倒积愫,曾经联床话雨,早悉家学承慈训；敬闻伯母有择邻教,画荻节,景仰阃范,未能登堂献酒,聊献芜词祝遐龄。”从中感受到先生与伯屏的手足情深以及对伯母教子有方的景仰之情。在艰难岁月中，大师为我们留下了无数感人的诗篇，他们的友谊也因此充满了诗意的色彩。

自1921年至1930年，他们虽时时相聚，彼此间却仍是书翰往来不断，十年之间顾随致伯屏的信达475封。女儿顾之京回忆道：

卢伯屏先生——我的姐姐们都亲切地唤他‘卢大爷’，卢季韶先生——我们姊妹唤他“卢四叔”，卢大爷和卢四叔保存我父亲的全部信函共563通。“七七”事变后，卢大爷和卢四叔自北平奔赴大后方，家具衣物以至书籍俱弃置旧都，唯早已粘贴成册的好友顾随书信随身携带，自北平至河南而陕西再辗转至四川。卢大爷1939年病逝于四川，书信全由其弟卢四叔一人保管。卢四叔晚年退休于西北大学，谢世前两年——20世纪80年代初——将全部信札重新整理，辑为十四册，由后辈自西安携至北京，交给我的三姐之惠。仅是珍存好友书信的这一份诚笃之情，就值得在中国知识分子的交往史上大书一页。

这段文字，我们不知读了多少遍，每读一遍，总为他们这伯牙子期式高山流水般至纯至诚的友谊所深深感染！

在青州，由于卢伯屏的介绍，顾随开始与当时同在北京大学就读的卢伯屏的四弟卢季韶、被鲁迅称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的河北同乡冯至认识，从此结下了终生的友谊。1922年11月冯至给顾随的信中写道：

伴小灯，夜凉透肌，远远犬吠……此时怀人，何须秋雨？！

而顾随给冯至回信道：

冬初的大风啊，我该如何感谢你，又怎样的恨你啊！你增加了我们朋友间的感情，却又增加了我们相思的情怀和孤独的悲哀。

大师之间的交往，书信就是诗歌，是彼此之间情义的诗意流淌！1990年9月，为纪念顾随逝世三十周年，年逾八旬的冯至特地撰写了《怀念羡季》一文，其中深情地记述了他们之间早已无人知晓的早年的交往。文中说：“我和羡季由于对伯屏的信赖，很快就开始了频繁的书信来往。”这些信“如泉水喷涌，又如细水长流”，“尽量把心里想的、眼前看的、读书获得的告诉对方，对方也以此相报。”1924年顾随和冯至二人在济南和青岛一同度过了四十天的暑假。冯至这样诗意的描绘这次齐鲁之游：

我和羡季几次大明湖上泛舟，历下亭前赏雨，品尝鲜嫩的蒲笋和某饭馆院内活水养育的鲜鱼，至今记忆犹新。我们于7月初到青岛。晴日我们去海滨游泳，雨时在室内读书谈天。羡季从前写诗，这时致力填词，也读西方的小说诗歌；我则写诗，写散文，写不像戏剧的戏剧，杂乱无章，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有时也沾染旧文人的习气，我们出游到太平山顶，在石壁上题诗，致使一年后羡季在一首《蝶恋花》前半阕里写：“一自故人从此去，诗酒登临，都觉无情趣，怕见太平山上路，苍苔蚀遍题诗处。”

的确，冯至走后,顾随深感落寞空虚。在给伯屏的信中，8 月23 日说:“我自君培（冯至的字）去后甚懒,不能作长信。”8 月26 日说:“弟自冯至去后,勇气消沉,百无聊赖。”9 月1 日说:“君培去后，如失魂魄，日日茫茫然饮食出入，在五里雾中，书不能读，文更不能作。别离之情，日久而愈深。始知古人之词‘别恨正如春草, 更行更远还生’真掏心窠语也。”

那时的中国正处在风雨飘摇、人们苦闷彷徨的时代。顾随与卢伯屏、季韶、冯至之间的这一段交往，正如诗人冯至所说“其中一片深情仿佛还延续着2500年前《诗经•小雅》里‘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的歌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