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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风华叫青州 | 青州：石头里的佛影
青州：石头里的佛影
画作 | 《岁月》海珠绘
破碎的佛像化成了千万尊佛，就像涅槃之后佛的舍利一样，变成碎块却再也不会消失。
石头是地球最古老的骨头，它构成了地球最坚强的支撑，它本身就是地球的一部分。
地球的形成已经46亿年，岩石圈最古老的岩石也有了38亿年的历史。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已经能够非常容易地测算出岩石的各种含量，哪怕只有非常少的含量也能一一测出。那些含有贵重元素的岩石，由于含有少量甚至微量的物质而愈加珍惜，比如：金矿，银矿，镍矿，铜矿或者铀矿。人们把这些岩石（准确的说叫矿石）采集出来，粉碎，然后从中提炼出贵重的金属，那些被抛弃的岩石变成了废物。还有一些石头，由于具有天生的特殊晶体结构，成为大自然中不可多得的宝贝，比如天然钻石、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水晶等，它们的珍贵与稀有，同普通石头的平凡与低贱，一起构成了这个星球上的平衡。
以石灰岩为主的铺路石子，与结构异常的宝石的价值，在经济学上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但是，一块普通的石灰岩，却由于注入人类的某种神力，而具有了非同寻常的价值。
造物主造出了山峰与河流，显示出它的鬼斧神工与深不可测。同样的，造物主造出的地球上的人，也用自己的双手在一块块其貌不扬的石头上，造出了佛的影像，从而让灰色的石头具有了神秘的、大气磅礴的力量。
是的，我说的就是青州的石灰岩，一种普通不能再普通的平凡的石头。
一
用年月日来作为丈量时间的尺度，是人的一大发明，否则，那些消失的记忆将无以度量。
2016年12月，正在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参加学习的我，在北京文友的陪同下参观了故宫博物馆。作为世界上最大的皇宫之一，故宫占地面积有72万平方米，房子总共有9999间，我们用一天的时间恐怕也走不完。当我们进入故宫的时候，恰巧赶上午门在搞一个“梵天东土，并蒂莲华：公元400-700年印度与中国雕塑艺术展”，鬼使神差地，我们走了进去。仿佛穿越到了千年之前的东土佛国，穿过眼花缭乱的佛像走廊，我在几尊残破的石佛前站住了。
这是几尊非常精美的佛像，那些修长的身影和慈悲的微笑，被恰到好处的灯光营造出无与伦比的肃穆与安宁。由于我们是最早一批进入的，整个展厅异常安静，我们置身其中，仿佛是一群侵入者，与这里的气氛有些不协调。我们放轻脚步，屏住呼吸，生怕打搅了这种寂静的氛围。
我看到了一尊北齐时代的佛像，结跏趺坐于莲花座之上，面相方圆丰满，双目微闭，嘴角微微透出笑意。那种端庄与大气，让人心怀敬畏。与此相对照的是，佛像的右臂是残断的，看不出他的动作；佛的左手手指也是残缺的，可以看出掌心向前，正在施出与愿印。
或许完美中的残缺更能让人动心。
旁边其他几尊佛像中，这种遗憾和震撼就更加明显，他们有的没有了手臂，有的缺少了肢体，有的甚至缺少了头颅，有3、4尊佛像都是完全残缺的，既没有头也没有四肢，只剩下一个石头躯干在那里兀立着。仿佛在微茫的尘世中，这几尊石佛凌空降临，用自己这样残缺的存在，昭示着逝去时光的残忍，以及重现人世的尊严。
我被那种破碎与残缺震撼到了！我至今也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当时的心情！
我从这些残缺的石佛造像上，看到了生活的全部，看到了生命的奥秘。
低头看一下说明：青州！这些从北齐到北魏的石佛造像，无一例外全部来自“1996年山东青州市龙兴寺窖藏出土”。
原来，这些震撼人心的佛造像，来自我的故乡山东，来自青州那些青灰色的石灰岩。
“我看过这些石佛像！”我悄声急促地对朋友嚷道。两年前，我曾经造访过青州，在这座小城里，我感觉过它的完美与爱意。我也曾在朋友的带领下，参观过青州博物馆，瞻仰过这批石佛造像。但是，那个时候的内心是浮躁的，参观是走马观花的，在这座迄今为止国内唯一县级市所拥有的国家一级博物馆里，我记忆最深的只是那张国宝级的明朝赵秉忠的状元卷。
然而，当经过了人生的黑暗，经历过金融诈骗的洗劫、职场的倾轧、维权的诉讼、命运的转折等种种际遇之后，再在异地他乡突然面对这些破碎的石佛，内心瞬间被击中了，有了醍醐灌顶的启示。
石头还是那些石头，但是，那些残缺，那些慈悲，那些低垂的隐忍与高贵，仿佛在传递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真谛……
二
每每谈起青州，人们总会引用《尚书·禹贡》里的一段文字：“海岱惟青州”，这也是青州有史可查的最早记录。大禹治水的时候，亲自将中国划分为九州，从那时候起青州就成为中国版图中最早的疆治之一,迄今已有6000年。青州就像它的名字一样，长青不衰。然而，世界上哪有什么长青不衰的东西啊？即便是树木，也是冬藏春发，数度荣枯，只不过在别人都已经衰败不起的时候，依然能够再次生发而已。
据记载，从西汉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设青州刺史部开始，一直到洪武九年(公元1376年)移治历城，在将近1500年的时间里，青州一直是山东省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的中心，是国家一级政区和一级军区的驻所，相当于今天的省会。青州地处交通要冲，“右有山河之固，左有负海之饶”，东扼半岛，南控沂蒙，北望渤海，为历代军事重镇。
或许正是这样的缘故，青州一直都是战争的焦点。仅仅从西晋到东晋南北朝时代的273年间，青州就先后归属于西晋、后赵、前燕、前秦、后燕、南燕、东晋、刘宋、北魏、东魏、北齐及北周，计12个政权，政权的每一次更迭，带来的必然就是战争、破坏、杀戮乃至毁灭。
齐鲁大地自古人杰地灵，圣贤先哲不计其数，然而却极少出现帝王，更少有帝都。青州的高光时刻是在公元399年，南燕主慕容德于占领青州广固城后，听取了泰山灵岩寺和尚朗公的建议，于次年建都称帝，成为齐鲁大地上唯一一座“帝都”。但是这是一个短命的政权，在建国短短11年就被毁灭了。
奇怪的是，尽管青州南接泰山、曲阜，都是儒家文化的诞生之地，在这风雨飘摇的数百年间，儒家文化却极少在这里留下痕迹。一旦战火燃起，青州就会陷入焚城的命运，屠城的事件时有发生。弱小的生命被不可控的命运无情地撞击，飘摇的灵魂需要一颗大树依靠。站在南北文化交汇处的青州，无法选择避免战火，最终只能选择慰藉心灵的宗教。佛教的“轮回转世”、“因果报应”、“众生平等”等学说给了普通百姓以精神信仰，因而得到迅速传播。
青州南部山区盛产的青灰色的石灰岩石，脱去了冰冷与坚硬，换上了佛的慈悲与微笑。
三
佛教虽然起源于古印度，但却兴盛于中国。无论是汉传佛教还是藏传佛教，佛教造像的起源，与其传播有着密切的关系。经典里讲：造佛像所造的这些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就是自己成佛的因，能够令我们速速成佛。
凡是神秘的地方，必有异象出现。作为一个有着古老历史的青州，在数千年的时间中，慢慢地抖落身上的浮尘，渐渐露出神秘的本来面目。
青州的云门山与驼山石窟，是佛教自西向东传播过程中，洛阳以东发现的最大规模的石窟群。云门山因山顶有一自然山洞，远望如明镜悬空、天门洞开。每逢夏秋之季，云雾缭绕，穿洞而过，景色如同仙境，云门山由此而得名。山上有隋、唐石窟造像五处，石佛272尊。驼山与云门山东西相望，为古青州八景之一，被称为"驼岭千寻"。山上凿有从北周到中唐近200年的5座石窟和摩崖造像，共有大小佛像628尊；最大的高7米多，最小的还不足10厘米。
经过数千年的风化加上人为的破坏，两座山上石窟里的佛造像早就变得面目全非。位置相对比较偏僻的驼山，躲过了历次运动的破坏，石窟佛造像相对保存的好一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明最大的敌人不是时间而是人心。
上世纪的1993年，一个摄影爱好者在驼山进行拍照时，发现了对面的山是一尊巨型的仰面卧佛。卧佛的头部、嘴唇，甚至喉结和瞳影，都惟妙惟肖，浑然天成。巨佛身长2500多米、由8座天然山峰组成，这张照片还上了当年的《人民日报》，在当地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人们无不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然而，后来的事实更令人震惊：原来这座巨大的卧佛并不是完全天然形成的，在很多地方，考察者都发现了人工修饰的痕迹，当地政府组织的专家经过仔细考证认为：“巨佛是在人面形山体景观基础上，经人工修凿而成的文化遗存”，创建时间应该在公元552年至576年间。
那么，是谁用一种宏大的慧眼、广阔的视野，从山石乱卧的山峰中发现了这八座山峰组成的密码？又是谁舞动着智慧的巨手，将栩栩如生的巨佛修饰得惟妙惟肖？究竟是石头生成了佛像？
这都成为了一个谜。
从地质的角度上说，这座巨大的山体从1400年前被人修饰成佛像之前，就那样在天地之间卧着；直到人们把它修成巨佛。从修建到如今的又一个千年时间，青州巨佛因为人眼被遮蔽，又退隐回群山之中，直到被摄影师重新发现……
其实，石佛一直都在那里，静静地俯察人世。
至此，关于驼山的名字来历就有了一种新的可能：或许这座山的原本含义就是佛陀的陀呢！在这些山的“显”与“隐”之间，巨佛与石头不停地变化角色，只有当机缘巧合、人心有佛的时候，石头才重新走回石佛，所谓的万象才重新展示出崭新的面目！
我对那些千年之前发现并修建山体巨佛的古人们心怀敬意，那些内心怀有秘密的先人们，从不多说什么，却用了好多年的持续不断的努力，凭借着心中的信念，在青州巨佛对面的驼山和云门山上，不停地开窟建佛，“一佛既出，万佛朝拜”，他们将信仰埋入心中，默默地开凿、雕刻，终于建成就了上千上万尊的佛像……
或者，就是所谓的机缘？青州龙兴寺的惊艳亮相，就是一种顺理成章的结果了！
四
1990年代，对于青州来说，是一个复苏的时刻，一座辉煌了千年，又沉寂了几百年的古城，在那个年代再次惊艳。
1996年10月，一个震惊世界的考古发现出现了。青州第八中学在学校扩建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个洞穴，在这个东西长8.7米，南北宽6.8米，深3.5米的洞穴里，发现了400尊佛的造像。这就是著名的青州龙兴寺遗址上发现的窖藏佛造像。
这是什么概念？一个容积不到207立方米的空间里，却窖藏了从北魏、北齐、隋唐至北宋，跨度达500年的各种佛像，浓缩了500年的历史和信徒的心灵史。
这一意外的发现，让龙兴寺走上了前台。
唐朝诗人綦毋潜写过一首《宿龙兴寺》的诗：“香刹夜忘归，松清古殿扉。灯明方丈室，珠系比丘衣，白日传心净，青莲喻法微。天花落不尽，处处鸟衔飞。”不过那个龙兴寺远在湖南省零陵县，与青州相隔千里。时至今日，全国叫做龙兴寺的地方数不胜数，如果不是这次意外的发现，青州的龙兴寺也许将会永远掩埋在尘土之中——况且，在发现青州龙兴寺遗址之前，龙兴寺就已经像一条神龙不见首尾的潜龙，消失了600年。
龙兴寺在青州历史上是赫赫有名的，从1500年前的南朝宋元嘉年间开始的一个私家佛堂起步，历经东魏到北齐，经过几百年的发展，青州龙兴寺初具规模，被称为了“东方之甲寺”；到了唐宋时期，龙兴寺已经发展成为皇家寺院。此后因为战乱，寺院日渐衰落，到了明初时期，龙兴寺被毁，地上建筑荡然无存。
青州龙兴寺悄然隐退在了时光深处，直到挖掘机的用力一挖，在地下沉睡了600年的龙兴寺，才以这样惊艳的方式，再次面世。
窖藏的400尊佛造像只有280多个佛头，没有一尊是完整无损的,大都变成了数块甚至更多。然而，经过复原的佛像却是精美绝伦，不论是在中国的佛教文化史还是艺术史上，又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与那座青州巨佛一样，这批窖藏佛造像也是历经了“显”与“隐”的交替，更是经历了“破碎”与“重生”的轮回。
中国历史上比较著名的毁佛事件，是“三武一宗灭佛”，大批的庙宇佛像被毁灭，大批的僧侣被还俗，甚至失去生命。这样的事情从世界范围看，也一直缕缕不绝，甚至到了公元2001年，世界文化遗产——阿富汗的巴米杨大佛，也被居心叵测的人用了大量火药炸毁。据《大唐西域记》记载，巴米扬大佛实际上就是玄奘大师路过阿富汗的时候顶礼过的梵衍那大佛，梵衍那大佛的旁边还有一尊卧佛，也被一起被毁掉了。
这种破碎，就具有了强烈的暗示，人建造了佛像，人砸碎了佛像，对于佛来说，这是劫难，但是却丝毫不会影响信仰的力量。破碎的佛像，以自己的破碎，保持了信仰的完整。
那些石头，从岩石走出来后，就变成为一个独立的精神存在，即使是碎成了许多块，依然显示出完整的气场、格局和气韵，穿过千年的暗淡而透出遮不住的光芒。
青州龙兴寺出土的跨度500多年的不同时期的佛像，被集中地收拢起来，铺盖上苇席，撒上铜钱，小心翼翼地掩埋。在信众的心中，破碎的佛像化成了千万尊佛，就像涅槃之后佛的舍利一样，变成碎块却再也不会消失。
我总在想，这些佛像的重见天日，何尝不是另一种降临呢？破碎的佛像，用重新诞生的方式提醒着人们，人间无数的劫难都会过去，而真善美可以被一时遮蔽，可以屡战屡败，却永驻人心……
五
青州龙兴寺出土的窖藏佛像，有着惊人的一致性，那就是每尊佛像都带一种似有似无的安静、慈悲和微笑。
塑造佛像必须要依照法度进行，从最终的意义上来说，人塑造的佛像，就是人的最终的功德所在。
但是，造像的人是有情感的。那些没有名姓的石匠们，在一块块青灰色的石头上，仔细地雕琢着，石匠要凭借着记忆雕刻出佛像的内涵，这是何等艰难的工作。他们在雕刻的过程中，一定是心怀崇敬，同时又满怀慈悲，他们甚至将自己最心爱的人——母亲、妻子、爱人的样子注入到石头里去，在冰冷的石头里注满了希望、悲悯和博爱。
没错，他们是按照造像的法度在一下一下雕刻，但是，由于注入了这样浓烈的情感，那些雕出的石佛，便带有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微笑。或许，那不叫微笑，那是对生的彻悟，对苦难的隐忍和对未来的希冀……
石头里的佛影，真的离佛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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